火葬厂在郊外,要开好一阵子车。
路上有点颠簸,偶有两间的扎纸店,起伏过去,显得残破,不知是维持还是已弃了。
到了那,我便等着,爸妈姨姑去了好久,想是和馆长客套或是还价。时间实在长了,我便去关注,表弟之类在灵堂,讨论挂四只黑花球好还是六只黑花球好,而爸妈确在和馆长说话,他们想要烧些纸马,但馆长解释说,若太大,像是迷信,违反政策。
我不再关心了,只是等,也不知多久,大约三个小时吧,他们就过来,把我移到一副推车上,哗啦地轮子响过,我被塞进一个大抽屉,最后一句听了表弟对妈妈说“您先休息,别太伤心了”,抽屉就给关上,便是只有冷和黑了。
等再见到光,不知是几天后了,我想是我的追悼会到了。
又躺了推车,到一座空旷的大厅下,我的一旁,还有另一具尸体,我看过去,是一具老爷爷,看来不似我家,白发的送黑发的。
但是老爷爷着实古怪,穿戴了大圆字的衣衫和圆形的帽子,盖着有胖胖鹤的被子,像是综合了各个时代土财主的产物。
但我马上发觉,我是不该笑他的,自己也套着活似小地主的一身,我想起来,咽气的当儿,爸和亲戚七手八脚给我套上了滑稽的行头。但是更要命的是,眼见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,也给我盖上一条薄被,那上面有鹤有鸟、有桃有果、有仙女儿有寿星……花花绿绿,我活着的时候,竟不知世界上有这般丑的东西。再看一眼,却还有字,绣着“万寿无疆”,操,我不是已经死了么?只气得差点儿活过来。
不过不容多想,过来一位老先生,把我的嘴撬开了,塞了几坨棉花进去,再用巨大的毛刷和粉扑画我,粉脂呛人,颗粒粗糙,接着眼前还闪过鲜血的口红,我想,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整我,这样起来,不如把我的头发染黄,就可以做一回玛丽莲·梦露了,可我又想到梦露盖着那“万寿无疆”的被子,快要哭出来了。
这时爸爸过来了,却还和老先生说:“辛苦了,化的不错。”并塞了些什么给他,老先生遂高兴,道:“最后一步了,最后一步了。”便将一枚黑线系着的硬币又塞到我嘴里,我又不由想起初中时,我和同学偷去的游戏厅,你只要往那大机器里,也是塞一枚硬币,主角就有了一条,或是两条的命……
别的家里人也过来,纷纷说“挺好的”、“还像活着”之类,还听到小的表弟也想进来看下,二姨夫却说“还没结婚的,你别过去的好”阻下了,我又是不明白,以我现在样子,日后还能盯上弟妹不成么?又一阵“那面阴气重”之类的话,仿佛上点岁数的人都是有证照的五行家。
接下去,妈妈也来看我,只近了就哭,便就被姨和姨夫拉出去了。留在这的,便在那老化妆师的指导下,把一些各色的花放在我身旁,装点起来,虽然叫不出名字,那些花束却是这里我最喜欢的东西了。
接下去,便又是等,一旁的老爷爷先被推了去,看来他的事先办。我先听见安静,而后是哭声,再又静下来。
不一会儿,有人来推我。经过一条特异的道,我出现在告别厅里,那里被灯管照得粉白,因为角度,我看不到头上的遗像,不知用了哪张照片,也不知终是挂了了四个黑花球还是六个。周围是里外三层的塑料花,一些外边的人看不到的角度,花叶上积了土。工人给我盖上一副塑料的水晶盖子,便出去了。
这样,我就得到了一会儿难得的宁静,想想往事,唏嘘起来,看看堆列的花圈,都垂下两条白纸的挽联,有的写着“天妒英才,英年早逝”,有的写着“英年早逝,天妒英才”,我知道,殡仪馆里都备一本挽联簿,集尽了花言巧语,大家从那里抄一对,厅堂里才热络。
但是门打开了,我的亲戚友人,或一些没见过的人缘进来,先列在一旁,虽然没人大声说什么,却也“轰轰”的阵势。馆里的人教导大家,稍后要如何绕我行走,我也听着,姨几个嘱咐妈妈“先忍下,一会儿再哭”,姨夫则布置弟兄们“你看四姨一会儿要是扑上去,你可拽着,要不不好看……噢,你负责三姨……”
似乎大家都准备好,那哀乐就响起来,像是放慢了的新闻联播片头曲,人们出发,慢慢地走着,围绕我。引线的火花走完了最后一程,终于女人们哭起来,那音场似曾相识,你只觉得混合中少了一味,应该找个声音来朗诵:“敬爱的党和国家领导人,并无产阶级革命家……”
其实,某一年里,我和朋友喝酒聊过,“要是你死的时候,追悼会放的音乐,可以自己选,你选什么”。他们有的说《DON’CRY》,有的说《ONE》,我说要《暴风雨中的骑士》,或是《THE END》也行,挺符合主题的。
但是爸妈他们终究不知道我的选择,就还须循老套,不过我又想,即便我和他们说过,也未必能有想的结果,就像他们又怎么会认为我会喜欢那幅地主打扮呢,但我最终,不仍是可笑地古装躺在这儿吗。
安排的果然都生成,妈妈来抓我,不想让人把我推走,表兄就搀架;姨扑上来,表弟就扶护。姐妹们则是劝:“老婶儿,您节制节制,还是活着的人身子要紧啊!”话都是哭的。一切按部就班,行进写好的剧本,我终于被推走,离他们越来越远,离开哭闹,离开爸绷着的脸、妈招挥的手,离开假花瓣上的尘土与四个或六个花球了。
穿过明亮的厅和幽暗道,我又出现在炉子间,过一会儿,叔伯和爸爸也到这里,他抱着一只同样不合我心意的、刻着龙的盒子。再同师傅商议,介绍的说:“咱这儿有两种炉子,一种是集体的,一种是单间儿,您看选哪种?”了解的问有什么不同,介绍的再说:“集体的骨灰或可能混杂,单间儿是一尸一炉,价格也高些……”
我也没有澈透的明白,究竟有什么区别,总之他们给我选了更贵些的,一会儿进了去,就可以再慢慢体会。
本以为可以清静的等待,但堂兄终又进这里,拿着几扎小纸人问讯爸爸。一些是童男童女,让我想起《西游记》的鲤精,另外是位小姐,穿戴像是满洲的格格,可是身材只是从头到尾粘起来的圆筒,胸和屁股都没有特别的突起,倒是胸上画了两个圈。他们商量几句,竟是都要,我不由想快些被送进炉子里了。
十分钟后,终于是时候,我进了高档的单间儿,享受流程:先是一些油喷出来,然后电光火石,点燃起来,再一些油浇助。我向外面最后看一眼,爸爸、叔伯、姨夫也望向我,目光定定的,我猜,他们或多或少都想到了自己。
我转过眼来,最高兴的是那“万寿无疆”的可笑衣被先消失,然而眉发烧起来很臭;之后肌肤融化,却有烤肉的香味,我扔下了骨头,变成烟,搭上热的电梯,顺着烟囱,轻松地升上去。
烟头冲出去,纳身到蓝蓝的凉丝丝的天,后面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,像是一颗活泼的精子,让你淡忘究竟是尽头还是起始。
高高地,我看见爸妈家人,捧着我的丑陋盒子,大家丛簇着走向另一区,我飘过去,想再看看他们。
那边是立着十二具生肖雕刻的焚院,我的家人亲友,拿着亿万面额的钞票、层叠的花圈和那位身材极差的格格,等等纸糊,走向我的生年。
我呼了口气,转了头,只好逃掉,害怕那些鬼东西烧了后,真的找上我来,再摆脱不去了。
飘散前,我隐约还听见,她们哭着,还在商量,要给我的墓定上一对石头狮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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